“还不快把他轰走！”
尤老娘起得胸口起伏上下，一时竟然身手矫健地几步冲出门外，就要赶人。
“什么混账要饭花子也来我们家门口讨吃？”
尤老娘破口大骂。
“哎——”王熙凤站起来，抬手要拦。
她是真的好奇。
这张华来做什么呢？
里面的尤氏听说来了个指腹为婚姓张的，心道不好。
“何家的快去！”
她赶紧派身边的媳妇何文贵家的去门口看看，自己来到正屋稳住王熙凤。
“好妹妹，你略坐一坐，我去门口看看。”
尤家的黑漆大门外。
“婶子，我是张华啊……”
张华高高瘦瘦的，像根佝偻的竹竿子，戳在台阶下面。
他背着个破包袱，裹着一件破棉袄。
原本的蓝布面子都已经包了浆，变成了泛着油光的黑。
袄上有破洞，袖口也都烂到秃噜毛边。里面发黄的棉絮，沾了污垢灰尘，结成一团一团的。
他裤腿紧绑着，似乎就是条没棉絮的单裤。
脚上是一双破布鞋。
因为长时间的走路，鞋边上包着泥浆，鞋面上也是看不出颜色的黑黄。
尤老娘从前夫家改嫁出来已经十来年了，那会儿张华还是个光屁股满街跑的小孩子呢！
可是她一看到这男子的脸就认出来了：他简直就是他父亲的翻版。
尘封多年的记忆忽然翻涌，呛得尤老娘一时喉头酸涩。
那是她和丈夫才新婚，两人日日形影不离，甜甜蜜蜜。
隔壁的张庆夫妇与自己和丈夫年龄相仿，又都是年轻夫妻。因此两家之间互相照顾，遇到节日还一起结伴出游。
有时冬夜里太冷，四人就切了羊肉、白菜，涮起锅子。
丈夫与张庆推杯换盏，彻夜长谈。
自己则与张家嫂子窝在里间，裹着棉被喁喁私语。
后来两个男人结拜成了兄弟，顺便把孕妻肚子里的孩子们指腹为婚了。
那时候多年轻啊！
尤老娘眼神恍惚，从那热气腾腾的回忆里拔出自己。
一晃十余年过去了。
这十余年的日子，自己难道是靠回忆吃饭的？
丈夫死了，家里族亲如狼似虎，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寡母孤女。
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，能做些什么呢？
只能靠着嫁人，赢得一条活路。
携女再嫁，免不了被一些人背后指指点点。
尤老娘索性与过去的邻居、故交一一断了。
诚然，有些人羡慕自己再嫁能得个诰命。
这是几辈子修来好运道？
可第二任丈夫也死了。
自己被人说是克夫不要紧，竟有些口污舌毒的说自己的女儿也是克夫命！
难道要让女儿一辈子都得不到个好姻缘？
想到这里，尤老娘向前两步，站在高高的台阶上，冷冷地斜着眼看张华。
“哪个张华？我家亲戚里可没有姓张的。”
尤老娘仿佛是从鼻子里问出的这句话。
张华是气短心虚，整个人越发佝偻下去。额头上的抬头纹愈发深重，整个人瑟瑟缩缩，不敢开口。
吭哧了半天，他冒出一句：“我爹是张庆，我来看看婶子和妹子……”
尤老娘等得不耐烦，暴躁地骂道：“什么好死不死的张……”
“太太！”
刚巧何文贵家的赶到门口，看尤老娘说得不像样子，赶紧喊她一声。
她上来掐了尤老娘胳膊一把，满面堆笑地说：“太太，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。不如让哥儿进来喝口茶。”
说着又加大了手上的力道。
尤老娘胳膊一痛，瞬间醒悟过来。
尤家住的虽是官宅，街面清净。
可左右街坊那可都是悄悄扒着门缝窗户缝等着看笑话的。
若是这张华站在门口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，以后就再难回转了。
“进来吧。”尤老娘甩出了这句话，就不再堵着大门，看也不看张华地进去了。
“来来，哥儿进来歇歇脚喝口茶。”何文贵家的代替了尤老娘，将张华请进了门。
“家里有客人，不好招待哥儿。哥儿就且在这里坐坐，太太一会儿就来。”
何文贵家的把张华领进了门房，让他坐下，就不管他了。
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。
张华局促地坐在长条凳子上，手无意识地扣着膝盖上的补丁。
“姐姐。”
房里的尤二姐已经捂着嘴哭了出来，尤三姐在一旁给她擦眼泪。
“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！”尤二姐不敢大声，只敢使劲儿拧着帕子捶枕头。
“早就让妈退亲退亲，偏不听！现在好了，人找到门上来了。我可怎么办？”
尤二姐心里深深地埋怨死去的亲爹和当断不断地亲娘。
他们二人只要有一个做了明智的判断，自己也不至于被撂倒今天这种难堪的境地。
“姐姐你别忙着哭，咱们去听听，兴许大姐姐有办法。”尤三姐站起来拉她姐姐。
尤二姐听到这话，像是抓住根救命稻草。
是了，大姐姐可是宁国府的当家媳妇，大姐夫又是贾氏族长，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。
有什么事是他们两口子不能平息的？
说走就走，尤二姐擦擦眼泪，和妹妹手拉手来到正厅后廊下，悄悄伏在窗边细听。
“尤老安人府上可是来了客人？”
只听王熙凤在里面问道。
“若是不便，我就先回去了。”
“哪里是什么客人！”尤老娘一心虚，有些结巴，“是……是那个……”
“是哪个原先的皇粮庄头张庆家的小子？”尤氏接上了话。
她是知道尤二姐婚约一事的。
今日这张华找上门来，尤氏知道也瞒不住王熙凤，就打算将实情告与她。
尤老娘和窗外的尤二姐心中俱是大急。
要是王熙凤听了这件事，反悔了怎么办？
要是贾琏知道了这件事，嫌弃尤二姐怎么办？
这大奶奶怎么就要直接说出来了？
尤老娘张口结舌，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说。
“妈，是和我有婚约的那个张家哥哥来了吗？”
尤三姐忽地掀了帘子进来。
顿时，众人神色各异，目光齐刷刷地看着她。
尤三姐环视众人。
尤老娘是如释重负地大喜，尤氏颇有些不认同，王熙凤眼神玩味。
窗外的姐姐看不见神情。
“啊……是，是啊！”尤老娘决定就用小女儿这个计策。
“可不就是那个张家哥哥，你说这事闹得……”尤老娘冲着众人一拍手又摊开，一副无可奈何、偏生好不凑巧的表情。
“哦……原来是三姐儿的女婿。”
王熙凤看尤氏没说话，自己先开了口。
“这姐姐没定亲，妹妹怎么就先说了亲了？”
王熙凤也摆出一副亲戚拉家常的样子，无辜地问出了这不符合惯常伦理的问题。
是啊，自来长幼有序，女儿家的婚事更是如此。
尤三姐这事该怎么圆回来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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