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午的阳光如此温暖，北京只有在四月的阳光下才能如此舒服地惬意地晒太阳，四月的阳光既足够暖和却又不会强烈到让人感觉不适，只是体贴地裹在皮肤上，我被妥妥贴贴地裹在阳光的衫里，既不燥又不闷，规规矩矩大大方方，我坐在这种温度里，心里的暗却依然被我卷紧着，多希望阳光能照进我的心里，把心底的暗照亮，可我知道我不敢彻底敞开我的心。我微闭着眼睛，感受着风轻轻穿过我的指缝，轻轻绕过我的发丝，似乎在找什么，又轻手轻脚地不想打扰我，风撩起裹住我的阳光往里偷窥，难道它看到了我的暗处和隐痛？皮肤一阵发冷，我一动不动地任凭风钻进身体，如同此刻我的思绪，在我脑子里在我身体里顺畅流动，无牵无绊。不远处的丁香花，非常应景地飘来它的花香，丁香香气的轻柔和咖啡香气的浓重，混合成一种奇妙的关于气味的感受，似乎是在弹奏一曲关于气味的交响乐，气味也像声音般，不同的声部之间能达到某种和谐和共鸣，不同轻重截然相异的气味也会混合出层次分明又相互浑然的交响。那么生命呢？既有丁香般芬芳又有咖啡般苦涩的生命呢？我的生命之轻和生命之重是否能达成妥协，融为交响，而不再纠结？
不知为何，突然想到了四月的江南，那种鹰飞草长的活跃和张扬，是青春期的生命，而我老了，只能在北京的四月里暗藏生机缓慢复苏。四月江南的茶园肯定满眼的绿色，那树下采茶的人可否安好？余廉常提起他的妈妈因为采茶而粗糙的手……想到这些，我赶紧强行掐断自己的思绪。这些与我何干？这个场景被余廉无数次地提起，那是他的乡愁，那是他的娘，与我已经毫无关系。我无法忍受自己时不时溜出来的有关余廉的任何回忆。那已经是个陌生的人！
“咖啡都凉了，发什么呆呢？你知道吗，在印尼每家每户都有一个‘发呆亭’，专门用来让人们在里面发呆的。我看这家咖啡馆应该叫做发呆咖啡馆。”
当安琪的话把风的方向都打散时，我的发呆自然也被她打散了。
“从杭州回来你就没空露脸了？你今天怎么有闲过来，不是每天中午做人家的小童养媳吗？”
“他出差了，我就可以过来陪你了。”
“终于又回到我们闺蜜的二人午后时光了。你不在，我只好自己发呆了，好可怜！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坏人！”
我调侃着，赫然看见安琪手腕上包扎着绷带，尽管她刻意穿了件白色毛衣掩饰，但是在她动手接过咖啡时，在咖啡味道中多出了一种浓烈的药味，显然她的伤口刚刚换过药。
“你这是怎么回事？”
“没事，只是做饭时烫伤了。”
“真的只是烫伤？怎么手指没烫到却烫到了手腕？”
“开水正好……泼到了手腕。”
我怀疑地看着她，她的解释明显地不合常理。但看她的神色，嘴巴紧紧地闭着，怕是暂时不想提此事，我只好等着她想说的时候。
“租别人的房子整天这坏那坏的，烦死了，那天我自己请人把空调整个清洗了一遍，又看见餐桌旁的椅子有些要散架的样子，想着我自己可以试着把每个螺丝都拧紧一遍，结果我的力气太小，总拧不紧，拧着拧着就突然想哭，于是大哭一场，结果这两天的阳光都没有晒干我心头的眼泪。我的生活就是一个永远拧不紧的螺丝，无论我怎么较劲儿，怎么使力，但是螺丝口和螺丝钉根本就不配套，永远无法拧紧。”
“安琪，告诉我，你到底怎么了？出了什么事情？”
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，只是心中很压抑很孤独。”
“至少你还在恋爱中，不像我孤家寡人，你居然敢说出孤独这样的字眼。你勇敢地爱勇敢地去做，连我都佩服你，怎么会突然如此低落？”
“对这份感情我真的无怨无悔，只是我总战战兢兢，生怕自己做不好，可越是紧张越出错，爱，为什么让我觉得压抑而不是舒展？”
“情绪有起伏太正常了，你只是太在乎他，所以自己变得神经兮兮。”
“也许吧。当我不懂得去爱一个人时，我觉得自己很空虚，当我懂得爱时，明明心里被装得满满的，为什么还是哪里空空的不对劲？”
“你不觉得，和他在一起后，你越来越不像你自己了？你自己那部分空了！你没有自己了！”
她从心底里叹出一口气，但什么都没说，只是下意识地抚摸着她包扎着的绷带。
“我没了自己，也未必能有他？”她幽怨的声音让我打了一个冷战。
“怎么了？”
“他告诉我，他根本不可能离婚，因为他的儿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。他还告诉我，其实有些时候，当他和他老婆、儿子一起散步时，他会觉得很满足，一种没有压力的简单生活也挺好……我的，我的爱让他倍感压力，让他窒息……”
在说到窒息两个字时，她已经明显地带了哭腔，但又强压着，所以“窒息”这两个字颤巍巍地从她嘴里抖出来停在那里，无法落地，一下子凝结在空气中，空气也凝成了一团。
“他这么快就厌倦了？”
她半天没有说话，似乎不知怎么说，顿了顿故作镇定地说：“不是，不是厌倦，只是，我的爱让他心累，我也觉得心累。我和他，似乎是两个蹑手蹑脚的人，我们不敢让自己舒服地伸展开来，我们生怕碰到对方，甚至害怕踩到对方的影子，可我们又离得太近，总是要彼此踩到。我们的心、我们的灵魂彼此强烈地吸引着靠近着，我们的身体想成为心意的影子，想把心里的爱投射到身体这个影子上，可是爱太强烈，反而刺眼到看不见彼此，反而不知道身体该如何配合心意，于是我们的身体笨拙地磕磕碰碰，总是踩到对方碰伤对方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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